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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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3: Elevenstars/sy:苏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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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私稿,商稿可约,同圈出本g文合志可约

*内含刘昊然+张若昀,民国au谍战paro,1w8

*时间在《远大前程双龙会》之后,时间线等有私设

*刘昊然角色为霍震霄,张若昀角色方天翼,日天日地的两哥俩,中二少年我好爱

  

(霍震霄角色图,方便带入)

 
 
01.

  天津医院来了个小少爷,躺了三天。

  小少爷据说刚从监狱里出来,就是那个天津第一模范监狱。说到这个的时候同事叹了口气,告诉我这小子命还很大,虽然全身上下都有伤,但性命无虞。

  他有个很厉害的妈,从一个月就把他在监狱捞出来这件事来看,他这个妈手段也硬得很。只是这么多天了却没来看过他,只有个与他一起从监狱捞出来的兄弟守着。

  这种人看起来就要离远点,帮派纠缠向来吃人不眨眼。我还记得前些天报纸上写的典狱长死了,这之前也听说海河帮那个帮主的弟弟也死在了监狱里,想来和这霍少爷也脱不了干系。

  我有心避开,可苍天不饶人,霍大少被分入了我的管理之下。

  收到指令后我把药品整理齐,推着小车去了三楼霍少爷的病房,想着既然推不开,那便去会一会这少年英雄。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那个兄弟不在,大抵是去给他买饭去了。霍震霄已经醒了,正拿着一张天津日报眯眼瞧着。

  那张报纸我早上就看过了,大版面报道的是天津监狱的后续处理事件。

  他看得认真,我进来了也没理睬,只是在我把针管整理好后卷起了袖口。

  “听说你打断了英国巡捕房头头一条腿。”我拿酒精擦着他的手背。

  他不说话。

  “杀了海河帮帮主的亲弟弟。”

  他不说话。

  “给典狱长送了钟。”

  他还是没说话。

  我只觉得这人无趣,匆匆忙忙给他下了针,收拾好东西就要出门了。

  “罪有应得。”

  出门时我听见他在后面低声道。

  有趣。

  

02.

  我一连看了这少爷三天。他伤势没什么大碍,只是手指骨节有些错位,早便可以出院了。

  可没人急着他出院,他兄弟不急,他妈不急,他自己也不急。只每天看看报纸,和窗户外面探上来的那枝冒了芽的海棠木。

  第四天我照例去给他的手指换药,推门进去的时候,坐在床头的人换了一个。

  “哟,真巧。”那人扭头来跟我打招呼,霍震霄也终于随他的话抬起头来看我。

  “真巧。”我咧了咧嘴,“方队。”

  这是我在军统的领导,黄埔军校的方天翼。

  “方队这是又领了公事?天津监狱有什么差错还要来提审我的病人吗?”我推车走到床边站定,“可没有医院里提审的规矩。”

  方天翼眯眼瞧了瞧我,又扭头和霍震霄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悠悠答道:“才三天就这么护短了?这次是私事,要说这短也该我来护才对——”他朝霍震霄抬了抬下巴,“介绍一下,这是我弟,霍震霄。”

  我撕着针管袋子的手抖了抖。

  霍震霄似乎笑了笑,我抬头时正对上他一闪而过的一对虎牙。

  窗子外头的海棠木拱起了花骨朵。

  

  晚上是我当值,同事请了假,值班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钟敲了十一下的时候,方天翼从窗户外边翻了进来。  

  “那真是你弟弟?是你把他分到我下面来的?”我侧头瞧了瞧一进来就直奔柜子里找酒的方天翼,朝上面抬了抬下巴,“梅姐给我只留了一瓶,说是让你少喝。喝酒误事。”

  方天翼顺着我示意的方向摸到了酒瓶,得了酒也不恼,又捏了两只玻璃杯搁在我前头,“你什么时候见我误事过?”

  他这一笑眼睛都眯起来了,只盯着着澄黄色咕咚咚从瓶口里挣出来的酒液。

  我看晃了神,一下子和床上那笑起来露出明晃晃小虎牙的小少爷重合起来,倒是真有几分相信了他们是兄弟。

  只是霍震霄笑起来没这么臭屁,不过哥俩说起话来倒是一样让人憋不住火。

  “我不喝了,晚上要值班,看着你那个便宜弟弟。”我拒绝了他递给我的酒杯。

  “表的。”他也没多让,手兜了一圈酒灌进自己肚子里,这才又悠悠开口,“我也没想给你喝,俞梅就留了一瓶不是。”

  所幸我见惯了他这嘴上功夫的厉害,也懒得讨什么便宜。刚开始跟在他手下做事的时候可不行,我年轻气盛,定要一句一句给他顶回去,只是哪有这人混惯了天津说话利索,我往往只有闭嘴的份儿。

  “所以还是公事。”我抱着手臂倚在柜子上。

  方天翼点点头,指了指天花板:“看震霄确实是顺带的,楼上那个才是目标。”

  “王会长?”我问。一天前我收到配合他行动的指令,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猜测这次的目标了。整个医院里大概只有顶楼上那位天津商会的王会长值得他走一趟了。

  “这小子最近动作太大了,鸦片流进来的限额超了七倍,重庆方面看不过去了。”方天翼又倒了杯酒,小口小口啜着,“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给了他一子弹,没算到他命大,居然活了下来。”

  “所以你是来补子弹的。”我勾起食指敲了敲书柜。

  方天翼“嗯”了一声。

  “看的挺严的——有几个日本方面的人守着顶楼的楼梯口。连窗户都是在里面锁上的。”我回忆着,“听同事抱怨过,盘查也严,枪和利器估计是带不进去。”

  “你负责开门就行了。”方天翼终于喝完了手里那半杯酒,恋恋不舍地盖上酒盖,把它藏回原来的地方。

  “你又要走窗户?”我瞧了一眼他背后没关上的窗子,叹了口气。

  方天翼挑眉,往窗户那里走过去。

  “他知道吗?”他跳上窗台的时候,我问道。

  那背影顿了顿,最后融进了夜晚的风里。

  

03.

  任务进行得相当顺利,只是最后稍微出了一点差错。

  方天翼挂着彩从霍震霄窗口翻出来时,我差点捏碎了手里的玻璃管。

  “哥!”霍震霄早已没了大碍,一个翻身下床扶住了踉跄的方天翼。

  我快步走过去,跟着霍震霄一起扶他坐下,挪开他一直捂着小腹。那里已经是一片鲜血,连带他手上也湿乎乎的。

  “把衣服给他脱了。”我一边吩咐霍震霄,一边往推车那里走。

  方天翼抬手挡下了霍震霄的手,“他们很快就会查过来,等等再处理。”

  “怕什么?查过来有我。”我呵斥他,全然不顾抖得拿不稳镊子的手。

  霍震霄倒是看见了,他默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头把方天翼腰上的扣子解开,那布料跟血肉粘在了一起,方天翼疼地直抽气。

  “让你不长记性。”我示意霍震霄按住他,大团的酒精棉去擦那块不像样子的伤口。

  “意外嘛,”方天翼还在悻悻地笑,“谁成想那龟儿子枕头下面藏了枪。我手快,给他夺了,但还是惊动了外面的守卫……”

  他对上我红通通的眼睛时无措地住了嘴。

  “你给我记住,自保为上。”我咬着牙给他的伤口止血,幸好不是枪伤,不然碎弹片又要好一通折腾,“教我的话,你自己倒是忘得快!”

  方天翼没再辩解,老老实实等我处理伤口,安安静静没发什么声。我也没再说话,我是怕开口藏不住哽咽。

  霍震霄在一旁架着他疼地发软的身子,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给他哥缠上纱布。

  门外传来脚步声,霍震霄这是单人病房,被吩咐了要特殊照看,倒是没人敢拿着刀枪直接进来。

  “霍少爷?”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我停了动作,看向霍震霄,朝他偏了偏头。

  “嚷嚷什么呢?”霍震霄换上他往日里不耐烦的声调,“大半夜的烦不烦?”

  “这不是有歹人行凶,您没遇上什么……”

  霍震霄站起来,直接走去门口,开了条缝堵住,“没有,谁敢来烦我睡觉,我卸了他。”

  门外的追兵见他没什么异常,也没再多心,赔了几句礼便带人走了。

  我这边已经给方天翼包扎好了,又把他沾血的外套脱了下来,往霍震霄那边看,“去给你哥找件干净衣服。”

  霍震霄眨巴着眼,“陈铮说我的衣服都送去洗了,洗完了应该是送到你们值班的办公室了,还没拿回来。”

  “那我去拿。”我收好那些带血的酒精棉,拿方天翼的外套裹好,走到门口时扔给霍震霄,“你过来,你的针还没打,药我给你哥用了,还得重新给你打。”

  霍震霄扁了扁嘴,此时知道方天翼没什么大事,也不慌了,朝他哥不知道送了什么眼神。我也不管他们在我背后眼神交流了什么,拽着霍震霄出了门。

  

  值班室里没有人,我去筐子里翻找着送来的干净衣服,霍震霄走过来拎出两件白色的衬衣来。

  我没管他,去柜子里重新拿了药。

  方天翼刚刚的状态确实吓到我了,跟他出任务那么久我还没见过他负伤的样子,他踉跄的那一下我几乎以为他要撑不住了。

  放松下来后眼眶里的泪也关不住了,霍震霄抱着衣服,眼瞅着我的泪滚下来。

  “看什么!”我迅速抹了一把眼眶,凶巴巴地瞪了一眼霍震霄。

  “你喜欢我哥?”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般。

  “放屁。”我拿手上的针管敲他的脑袋。

  “我是病号!”他嘴上嚷嚷着,倒也没躲,挨了我那么不痛不痒泄愤用的一下。

  他没再说话,老老实实挽起袖子伸了胳膊出来让我打针,打完以后才抬眼瞧了一眼我。

  “我不会和他提的。”他把挽起的袖子慢慢放下来。

  我把针管丢进了垃圾桶,扭头出了值班室。

  

  我遇见方天翼的时候刚刚从天津军校毕业,跟着他出第一次任务。

  新手往往都是要跌第一跤的,我这一跤跌的虽然不算大,但也很丢人。

  方天翼脑子好用得很,枪一响他就知道事情不对。但我是个死脑筋,一定要把那贪官杀了才能了,就算为国捐躯也觉得值。所以被警卫堵在窗台上时,我枪里还留了最后一颗子弹,我把它抵在自己脑袋上,手指有点发抖。

  这时候本该在楼下处理文件的方天翼提着枪来了,他的飞镖比他先到一点,打落了我手里的枪。

  他料理完那一小队警卫,从地下捡起来我的枪交回我手里,在那之前拿它在我脑袋上敲了敲:“你得记住,你的命比他值钱。”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贪官和他身下浸透了血的地毯,“不过干的不错。”

  方天翼救了我一命,我想着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后来我跟着他做了很多次任务,也相互救了很多次的命,可我算得很清楚,我始终欠他一条命。

  我以为我会一直同他搭档,直到遇上俞梅。

  “她不是我们的人!她是红色!”我掏枪的手不如方天翼快,他按下我的枪头,给俞梅倒了一杯酒。

  “是友就好。”他把酒一饮而尽。

  我跟了他很久,听过他醉酒时念叨的“梅梅”,见过他怀表里巧笑倩兮的女孩,我知道能让他妥协的只有她。

  而能让我妥协的只有他。

  我妥协了,他跟了她走,我跟了他走。要红便一起红了,只要能报了这国仇家恨,我不在意是站在哪边。

  我得跟着他把命还了。

  

04.   

  霍震霄出院了。

  方天翼来接的他,他倒是比霍震霄更像个病号,躺在霍震霄的病床上哼哼,还要霍震霄扶着去厕所。

  霍震霄也不埋怨,自己老老实实收拾东西。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窗口那里不知道看什么,方天翼把床占了,他只能在桌子上叠衣服。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到外面那枝海棠开了花。

  我不知道方天翼怎么跟他解释的他的伤,报纸上王会长惨死医院的消息倒是传开了。霍震霄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但我觉得他该是明白些什么的。

  “你也是吗?”他在我走过来的时候轻声问了一句。

  我诧异地回身望他,他却像是从没说过话一般,头已经低了下来,手上叠着他的衣服,有白嫩嫩的花瓣落进他衣褶里,他也不挑,直接包了进去。

  于是我没回答,他也没再问,只是临走时跟我道了谢,说了句“再见”。

  他出院那天,我也离职了。本来我就是为了辅助方天翼任务才卧底进来的,如今任务完成,我自然也接到了调令。

  调令里让我继续跟着方天翼,去上海。

  

  我和方天翼先后抵达上海。

  上海站前任站长通敌,连带着整个上海站被一网打尽。我和方天翼这次来,就是要在上海扎根,重建上海站。

  这让我安心了些,重庆方面把上海这个位置交给我们,说明处座还没对我们起疑,我们在军统还是安全的。

  到上海的时候我没急着去联络方天翼,而是先回了一趟家——我父亲时任上海商会会长,上海是我家。

  我算了算,有五年没回过家了。当时上海动乱,淞沪会战前父亲把我送去了天津,我在那里读了两年军校,跟着长姐入了军统。后来长姐故去,家中只剩我一个孩子,又总在外面拼命,父亲却从未催促过我回家。

  他知道我要什么,知道我想着报仇,想着国仇家恨。他在给我的家书里写,“巾帼当扛枪,亦赴青云路”。此后他守上海,我守天津,我们用不同的手段,一同维护这摇摇欲坠的家国天下。

  最懂我的还是父亲。

  只是我推开府上的门时,首先见着的是海棠树底下的霍震霄。

  他看见我,也惊了一惊。

  海棠花在风里簇簇落着,他迎着日光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箱子,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尖来,清亮地叫了一声“师姐”。

  我茫然被他领进了自家厅堂,父亲正等着我,菜和点心摆了一桌。

  几筷子的功夫,我渐渐明白了,霍震霄竟是青帮帮主霍天洪的儿子,只是早些年跟着他母亲桂生去了天津,也直到现在才回来。

  “震霄同他爹不一样。”父亲这样说,“桂生让我帮衬他,你同我一起帮衬他。”

  霍震霄那边给父亲敬完了酒,我还在琢磨这个“和他爹不一样”。琢磨的空儿,这顿饭也吃完了。老头子拉我进屋听我讲了这五年来的起起伏伏,我自然是报喜不报忧,老头子却还听的愈渐沉默。

  灯里他抬头,眼睛里竟露出来些泪光。

  我读出了他的哀思,念起长姐,一时间只有窗口的风铃在响。那是我母亲生前系上去的,十几年了也没摘过。

  “生不逢时,是爹娘没带你们俩到好时候。”父亲最后念了句,摆摆手让我去了。

  我出门才敢抹泪,抬头又碰上了霍震霄。

  “你怎么不睡。”我擦了擦眼睛走过去。

  “船上睡了很多了。”他答,似乎借着月光看清了我的脸,笑了笑,“你怎么这么爱哭。”

  我没心情同他拌嘴,索性拉起他的袖子来擦眼泪作为报复。

  他也不恼,没再打趣我,就这么任我拽着。也许久违的家的感觉让我不再紧绷,回归父亲的庇护也让我更脆弱了,我越擦越难过,最后抱住他的胳膊哭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抹在了他袖子上。

  最后哭完了,我才感觉到那么点愧疚和不好意思。我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小步,声音还有点哽咽:“你、你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让人去给你洗了。”

  霍震霄也没看他那一塌糊涂的袖子,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方手帕递给我,“还哭吗?”

  我也不客气,匆匆接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从指缝里瞧他,“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害得我还要多给你洗件衣服。”

  “不是看你哭的起劲,怕扫了你的兴。”霍震霄偏着头去看海棠花,“你擦你的,我不看。”

  我哼哼了两声,迅速收拾了狼狈的神情,才又重新开口:“你怎么来了上海?”

  “我原本是念着,他霍天洪能做的,我能比他做的更好。只是如今家国沦丧,半壁河山落在日本人铁蹄之下。我与他志不同,此番前来,是为了——”他眼里透出些凛冽的光来,兜了一圈又隐起来,最后落在我身上,“同你和我哥一样。”

  我把那方帕叠好,拿在手里,垂着眼睛问他,“你想好了?”

  “想好了。”他道,“就算是这世道,也有我求的东西。”

  “是盖世功勋吗?”我问。

  他摇头,“只是我所愿。”

  

05.  

  霍震霄入了军统,被安排给我和方天翼,一起重组上海站。

  霍家和方天翼在的顾家,连同我苏家,根基都在上海,我开始怀疑戴笠确实发现了什么,他一边想借我们这三家的力重建上海的情报网,一边借霍震霄稳住我和方天翼,让我们不至于迅速转投延安。

  我和方天翼私下里商讨过这件事,只是我们意见不一,他不赞成把我们的身份敞开了摊给霍震霄,他不想霍震霄这么早接触到这些。

  “好,那你瞒着,将来瞒出什么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咬牙道。

  方天翼没说话,半瓶酒下了肚,才吐出了句“我家弟弟,自然怪不得你”这句话来。

  我听得冒起一阵火气来,正欲发作时他又开了口。

  “苏棠。”他很久没叫过我的名字,这么一叫我反而怔了。

  “你走吧。”他又倒了一杯酒。

  “我走什么?”

  “处座想用震霄拴住我,但他拴不住你。我怕再拖下去,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候,我们谁都跑不掉。”他说。

  “你想的太早了。”我摇头,“我不在意在哪边,我只在意我能不能做我想做的事。”

  “你不在意,有人在意。”他把酒杯重重落在桌子上,酒水迸溅出来落了一片。

  我往后退了半步,喉咙有点紧,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来。我问他,“你在意吗?”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外上来了,银亮亮洒了一地,却没洒进他眼里。

  “对不起。”他说。

  我只当他喝多了,匆匆走出去。走到门外面才发现满脸都是泪,连路都看不清了。

  

  上海站重组后第一道任务很快下来了,要我们去杀掉已经叛变的前任站长朱得光。朱站长手里还有很多我方情报,留着他于延安和重庆而言都不是好事。

  重庆也另派了人过来,来报道的那天我和方天翼都惊了惊——是俞梅。

  霍震霄出去买点心了不在这里,我们三个相顾无言,最后是我去拿了酒来给他们,然后扭头出了门。

  “小苏?”俞梅叫我。

  “我去看看霍震霄,大少爷没买过点心怕是迷路了。”我回头冲她笑笑,方天翼始终没说话。

  

  我风一般往外走着,在楼下的弄堂里撞上了霍震霄温热的胸膛。

  “你怎么出来了?”他提着两兜包好的点心问我。

  “上头派来的人是梅姐。”我瞧着他手里拎的点心,正是杏花楼的外包,红纸上的纹样是我爱吃的那几种。我抿了抿嘴角,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拉,“咱们换个地方吃点心去。”

  霍震霄没多问,任我推着。

  我们穿过街巷和人群,巷口有个卖糖画的老爷子,见我拔不动腿,霍震霄十分大方地表示他出钱给我买一个。

  最后我举着糖画,他拎着点心,我们跑到河边,坐在了柳树阴底下的台阶上。

  “选点心的眼光不错。”我看着他拆开油纸,两眼发亮。

  霍震霄懒得理我,捻了块杏仁酥递过来,我正拿着两只糖画腾不出手,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好像愣了愣,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吃完了这一块。我舔了舔嘴角上的碎屑,不满地看着他仍在半空中的手,往点心那边努努嘴:“再来一块松糕。”

  “美得你。”霍震霄把手缩回去。

  “喏。”我把一只糖画递到他嘴边,“我没有要独吞啊,知道有一个是你的。你给我吃点心,我给你吃糖画。”

  琥珀色的糖体递到他嘴边,霍震霄犹豫了一下,张口小心地咬了一点。

  “好吃吗?”我问。

  他含着糖点点头。

  “那就把梅花松糕交出来!我看见了,下边那包就是,别想唬我!”

  最后我们把每包点心都拆开了,糖画也吃的差不多了,有蚂蚁三三两两聚在我们脚边,附在糕点碎屑和糖渣上。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原本可以把他的糖画给他,然后各吃各的,如今这磨磨蹭蹭互相递着吃,回味起来倒是黏糊得很。

  所幸霍震霄好像没意识到,他正抱着膝盖望着地上的蚂蚁,落日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映得那里面同河水一般波光粼粼,像是流动的糖浆。

  我长久地望着,直到他站起来向我伸手。

  “我们回去吧。”他说。

  

06.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静悄悄的,天已经黑了,风也起来了,月亮被埋进了乌云里,似乎是阴天了。

  路上我给霍震霄讲了俞梅,霍震霄听着也没说话。直到我们走到那栋小公寓楼的楼道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并把我拽住。

  “怎么了?”我瞬间也警觉起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楼上我们订的房间,窗子黑漆漆的,没有开灯。

  霍震霄抓着我的手臂渐渐用力,拖着我就往回走,“不太对劲。”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先走。”

  “可你哥和梅姐还在那里。”

  “不一定。”他埋头走着,“我和我哥还有一个地方能待着,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我们到的时候,开门就是方天翼和俞梅的枪口。看到是我们后他们舒了口气,放下了枪。

  “你们没事吧?怎么回事?”我问。

  “他们是盯上了我。”俞梅收着枪道,“我早该想到的。我以前在上海站待过,朱得光认识我,恐怕我下火车的时候就被盯上了。”

  “等等,”方天翼突然示意我们都停下,眼睛望向我和霍震霄,“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后背冒上来一股凉意——坏了。

  方天翼从我和霍震霄的表情已经明白了,他迅速去橱子的抽屉里翻出来两把枪给我和霍震霄,轻手轻脚摸去了门口,刚开了一条缝便烫手一般合上了,一溜儿子弹打在门上发出闷声。

  “走后门!”霍震霄喊。

  方天翼推了柜子里堵住门,这楼在三层,霍震霄从卧室里把出床单拎出来,卷成一股系在窗栏上。

  “你先。”霍震霄看过窗外后推了推我。

  我也没再推辞,翻身跨出窗户,顺着床单滑下去落了地。

  这里暂时还没人来,大概对方也没带多少人,没什么脑子,只想着瓮中捉鳖从正门攻了。

  第二个下来的是俞梅,方天翼是最后一个,他落地的时候楼上的枪声已经歇了,我们都听见了脚步声从楼的另一面而来。

  “电台。”俞梅一声如晴天霹雳落在我们四人头顶。我这时才想起来,电台还在租界里的站点,一时间只有风声滚在脚步声里袭来。

  “你们去拿电台。”一阵沉默后,我说,“梅姐会发报,密码本在方队那里,霍少去给你们打掩护。”

  方天翼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这是上海站最后一个电台了,我们必须把它带走。我留下,把这些追兵引开,我倒是捡了个轻松活计。”我笑了笑,另外三个人却没吭声。我话是这样说,可哪边更险,几个人心里都该明白。

  我心里倒是长舒了口气,欠方天翼的那条命,终于能等到时间还了。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这死脑筋一定会把自己送上绝路,但是没办法。

  我是很害怕,也不想送死,但是真得一个人来做的话,我最合适,我得去。

  “不行。”方天翼最后说。

  我攥紧了手上的枪,有什么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霍震霄此时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有点冷,落在我手腕上把那火一点点浇熄了。   

  “我跟你去。”霍震霄拉住我,又看向方天翼,“哥你和梅姐一起。”

  我还想说什么,被霍震霄的眼神截杀了。

  方天翼这次没再发出什么异议,他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俞梅走了,霍震霄按下我的肩膀,我反手把他抵在墙上,枪头指上他的喉咙:“你走,你跟他们走。”

  霍震霄没被吓住,他只是低头看着我发红的眼,“你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他救了你,给了你一条命。他也该教过你,你的命是很值钱的,是要保的。”

  我愣愣看着他。

  “现在你想还他这条命,可以,但不能拿你自己命去还。你得即救了他,又活下来。”霍震霄这个时候笑起来,他那小虎牙又露出来了,和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一点也不相配。

  “我留下来,就是帮你还了这个恩,还能留一命的。”他笑着说。

  “可要是你也赔进去,怎么办。”我轻声道,“我还不起你们家两条命。”

  霍震霄想了想,“那就不赔进去呗。”

  

  我们一路引着追兵往相反方向走,我和霍震霄两把枪,奔过了三条街,在对峙里逐渐沉默下来。

  我们拐进一条暗巷,靠着粗砺的墙面喘气。

  “对不起。”我说。

  “哪来什么对不起,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况且还没到要说对不起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又抬头去看身遭的路,最后引着我溜进一方暗门。

  天太黑了,又没有路灯,饶是我这在上海跑大的,也不知道他领我进了什么地方。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高墙外,他踩着石桩爬上墙头,手指捏着嘴唇做了几声不知道什么鸟叫。待到里面传来应和声他才向我伸手,示意我也爬上来。

  等我跟着他翻进去落了地,才看清是个三层洋楼的院子,楼上还亮着灯,院子里的凉亭下有人打着灯引我们往里走。

  我没动,霍震霄又握住了我的手腕。

  “没事。”他低头在我耳边低声道。

  他这样说,我见他确实对这里熟稔得很,那颗心也慢慢落回去,可还是有点顾虑。

  他看出了我的不安,微湿的手掌下移,把我的手稳妥地包裹住。我抬头,对上他明亮的眼睛,他往前走着,始终早我半步,呈现出一种明显的保护的姿态来。

  我们被引着进了房子里,霍震霄跟引路的老人点点头,老人打量着我,却一直没吭声。

  霍震霄牵着我上了二楼,领我进了一间客房。

  “别担心,这是我家的房子。”进门后他放松了许多,握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只很小的时候来过,记不太清路了,没想到误打误撞倒也找到了。”他说,“今晚在这里歇吧,还没人敢查进霍家的门。况且——”他抬头看了看上面,我想起在院子里时看见的楼上的灯,“我爹今天在这里。”

  我点点头,倒头扑去床上。

  “我叫人去给你拿些干净衣服,”他看着我身上一路摸爬滚打来脏兮兮的痕迹,“然后再去拜会一下我爹。我来上海以后还没去见他,他估计要气死了。”

  我闭眼“嗯”了一声,实在是懒得动了。

  “你先睡。有什么事我再来叫你。”他道,往外面走去。

  房间在他关门后彻底静了,我很快睡去。

  睡梦里霍震霄的手一直按在我的手腕上,我睡得不怎么安稳,他便一直握着我,说来也怪,这样的安抚我竟然受用得很。梦里还有夜晚的海棠花和黄昏的糖画,霍震霄在月光和夕阳里咧嘴笑着,嘴角还粘着亮晶晶的糖屑,和他眼睛一样亮晶晶的。

  长姐过世后我时常被梦魇缠身,很难睡得安稳,今晚这样一个境况里我却没再见着那些血和刀。霍震霄带着光在我的梦境里扎了根,那些灰蒙蒙血淋淋的梦在这光里融化了,梦里还有点梅花松糕的甜味。

  可惜我没能睡多久,不多时霍震霄回来了,我睡得轻,他进门的时候我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识。

  只是他没叫醒我,也没开灯,沉默地坐在我床边上许久,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以为是我还在梦里,嘴里含含糊糊念了一句“霍震霄”。

  谁知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我在。”他低声说。

  纵是尚未完全清醒,我眼睛也一下子热了。

  太久了,我一个人太久了。从我一人去了天津,这五年里辗转反侧是我一人,梦中惊醒是我一人,那些温软的关怀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这样远离了我,我见惯了烽烟枪火,见惯了人披一张皮,我在日光里也看不清太阳,仿佛永远没有明天。

  霍震霄这一句话,把我游魂一样的五年击碎,将我重新扯回了人间。

  我睁开眼,惊惶地看着他。微弱的光从他身后的门缝里泻进来,他眼睛里幽幽亮着光。

  “我跟我爹谈崩了,”见我醒了,他偏过眼神道。他这一动,我又找不到他眼里的光了,“我想应该安全了,我们现在就走。”

  我还没缓过劲来,只是飘飘地点了点头。

  “你可愿、你可愿……”他突然眼神定定看着我,又慢慢黯淡下去,眼睛里的光打了个转儿,慢慢熄了,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

  我看着他松了捏着的衣袖,心里也道了一句罢了。

  “跟我回一趟家吧。”他说,“我爹说我娘来上海了。料理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再无挂念,能跟你们走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跟着霍震霄去了他们家的老宅子。

  宅子里等着霍震霄的不是他母亲,是他叔父。我略有耳闻,这是位功德无量的义商,只是这事放到自己家的孩子身上,再透亮的人也会思量思量。

  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叔父在前厅给奉了茶。霍震霄一口没喝,我们俩都没坐下。

  “我娘呢?”霍震霄问。

  叔父没说话,手里端着那杯茶,把他引出前厅。我在后面默默跟着,等到站定,才看出被带到了他霍家的祠堂门口。

  霍震霄跟着他叔父进去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留在了外面。

  他们二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被我听得干干净净。

  “你若留下,她就在后院等你去见,你若要走,她便不是你娘了。”叔父扣上茶盖,脆生生的一声响。

  霍震霄摇头,“她难为我。”

  “是你难为她,你在难为我们霍家全家!”

  那茶盏被砸得粉碎,霍震霄低头站着,睫毛都没抖一下。

  “侄儿不敢。”霍震霄道,“母亲不想见我便算了。劳烦叔父转告,孩儿念着她,此一去,若能再见,孩儿定膝下尽孝。若不能,是我不孝,便当从没我这个儿子。”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叔父攥住胳膊。  

  “你这个时候去不是投身抗日,你是去填命!”他叔父紧紧握着他,终于直白地低吼出来,“那一条条的人命,比你年轻的,比你年长的,我眼见着那一条条人命填进去,现在,你告诉我你也要把自己填进去?”

  “叔父,”霍震霄侧过脸来看他,“如果我们人人自危,无人向前,那之前填进去的千万同胞,便是白白送了性命。”

  他把胳膊缓缓从他叔父手中抽出来,“若震霄一人可平乱世,为何不做?若平不了,仍会有千千万万男儿再站起,我泱泱华夏,还平不了这坎坷泥坑?”

  那男人立在那里,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他,哀恸地像是已经失去了他。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叔父,保重。”

  霍震霄向着那男人最后一拜,隔着走廊望着在石阶下立着的我。

  我也望着他,祠堂的烛光把他的轮廓打亮,他下巴微微扬成一个坚毅的角度,眼睛里映出不知哪里打进的光。    

  我见过很多人,有很多眼神清亮的,霍震霄也亮,但是亮的不一样。他不是没入世那种干净,是见过最深的黑暗还能亮起来的那种干净,赤诚地透亮。

  他让人觉得,这乱世还没那么糟糕,一切还值得去赌一赌,救一救。

  他是生来就能领着人刺出来一片光的那种人。

   

  “走吧。”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略略顿了顿。

  “不去再见见你母亲吗?”我还是又问了一句,“这一走,山高路远,万般坎坷,怕真是再难相见。”

  “我早就想好了。”他低叹着,“不见了。她求的同我不一样。”

  他又笑了,可我瞧着这笑带着苦味。于是我伸出手去,如同之前他握着我那般握着他。

  “回家吧。”我说。

  “我没有家了。”他轻声道。

  “我有。”我说,“跟我回去吧。”

  

07.

  我们两个在苏府安顿下来。方天翼托人送了口信来,他和俞梅也很好,在顾公馆住着,电台也平安。

  由于这次的事,我们的任务被重庆暂时叫停,说要安分一段时间再行动。霍震霄以霍少爷的名号住在了我家,隐约有霍家和苏家要联姻的消息传起来,我父亲没怎么吭声,霍天洪和林桂生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霍震霄每天清闲得很,跟着我父亲养鸟,没事就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头,望那枝头上挂着的鸟笼。

  我却没闲着。重庆方面叫停了我们的任务,延安却没。方天翼的消息传过来,我每天打着去买点心的名头帮他们传着消息,是个说危险也危险,说清闲也清闲的活计。

  但我也没几天舒服日子过了。中午去杏花楼的时候,掌柜给我讲了家中朱老哥病重快撑不住的事,我知道这是让我们动手去做掉朱站长的意思。

  重庆方面想等,延安方面等不了。朱得光资历老,在两党联合抗日的时候见过不少延安方面的同志,如今被押了,首先遭殃的就是上海这一批地下党。

  我拎着点心刚出了杏花楼,路口还没走到,便见着一群日兵拎着枪进了杏花楼,两声枪响后街头上一片沉寂。

  我没转身,后背湿透了。

  

  我又去了两条街外的茶楼坐了会儿,直到日头下去才提着一口都没吃的点心回了苏府。

  杏花楼老板是反日分子被当场枪决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霍震霄在门口站着,几乎跟红漆门边那两尊石狮子一样,脸色青灰着,看见我回来抖了抖,差点没坐地在上。

  “你怎么去这么久?”他接过点心时手都是冷的。

  “去喝了两口茶。”我答,“怎么了?”

  “杏花楼的杨老板死了。”回答我的是我父亲,他也正在庭院里立着,“震霄记得你出门时说要去买点心,这不在门口站了一个下午。”

  我看了一样霍震霄,他面色如常,我又看向父亲,他正悄悄擦了一把额角的汗。

  “天热了。”父亲对上我的目光说,“进屋说吧。”

  “这杨老板刚死,他那才定下亲事的女婿就在跟他女儿闹,要解了婚约。”坐定后父亲拆着点心道,“之前这人求亲的时候可是说的情比金坚,非杨小姐不娶。”

  我正挑着杏仁酥,这会儿看着那点心却觉得无味,一口也不想吃了。于是我转头端起茶来,霍震霄看了看我,把那包点心拿去了他那边。   

  “这世道,哪来什么情比金坚。聚散都是一子弹的事儿,讲不得情,讲不起爱。”我呷着茶道。

  霍震霄那边的身形顿了顿,我扭头去看他,外面春日的光落在他背后,我一时间没看清他的表情。

  

  杨老板牺牲了,这任务仍旧要做,且更要做。所幸我已经拿到了情报,连夜去了顾公馆跟方天翼他们合计。

  “明天中午朱得光会去大世界。”俞梅道,“他这几天立了不少功,又逢生日,日本一个司令给他包了场子做寿。”

  “这是钓鱼。”方天翼道。

  “可我们还是得去。”我敲了敲桌上铺的舞厅的平面图,“这趟不去,再等他露面就难了。何况我们不知道他吐了多少东西给日本人。不过这人滑头得很,他惜命,自然不会一次全吐干净。我们越早行动,就能截下来越多人命。”

  方天翼点头,“就明天中午吧。顾老爷子收到了帖子,我在出席名单上,俞梅可以跟着我进去。”

  “我爹不打算去,但我可以拿他的帖子去。”我说着,心思一动又有点犹豫,“只是……震霄这两天看我看得很紧,我怕他要同我一起去。”

  “你暴露了?”方天翼叹气。

  我摇头,“我倒觉得他一早知道。”我看了看他和俞梅,“我们的事他都知道。不然我这一天天往顾公馆跑,他难不成是瞎的。”我盯着方天翼,“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他摊牌?”

  方天翼捏着眉心,“再等等。”他说,“等这次行动结束,我就想办法和他说。”

  我懒得理他,转头去和俞梅商讨行动细节去了。

  方天翼坐在窗口,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霍震霄反常地没要求跟我同去。倒是我父亲,听说我要去赴宴,一改之前打死不去做汉奸的口风,说是跟我一块去,帮我物色物色佳婿。

  “这种场子能有什么佳婿。”临行前霍震霄看着我,低声嘟囔着。我爹瞪了他一眼,他悻悻闭了嘴,往院子里走着,去逗弄那只画眉了。

  院子里的海棠已经盛过转衰了,兀自落着它的雪,我对着霍震霄的背影轻声说了“再见”。

  

08.

  朱得光这场子摆得着实大,饶是我父亲,也在进门时“嚯”着眯了眯眼。

  我跟着父亲在二楼包厢落座,低头正远远望见顾家的人来了。俞梅挽着方天翼的胳膊,一行人说说笑笑一路寒暄着。

  我抬头环顾了一圈,我们推测得不错,朱得光在二楼正中的包厢里坐着,日本人和几个协会主席作陪。包厢的门半敞着,我示意跟来的侍者倒茶,方天翼从门外经过,给我打了个眼色。

  那边顾家一行人落了座,楼下台子上白梨小姐咿咿呀呀唱着曲儿,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和她名字相称得很。

  白梨小姐唱完了两支曲儿,下去歇嗓子了。又有新的舞女上来,扭着亮闪闪的粉紫色亮片踢腿。

  我和父亲说要去个厕所,父亲在我走之前抓住我的胳膊,无言半刻又松了手。

  “注意安全。”他最后低声说,眼睛已经放在了台上的舞女身上。

  我顾不上他看没看到,点了点头匆匆出了房门。

  隔着一楼大厅我望见二楼另一边的包厢里,俞梅挽着方天翼,他们在往一楼的舞池里走。我一头扎进走廊里,混入来来往往的侍者中,摸进了后台的更衣室里。

  我今天穿了件粉红色海棠花样子的旗袍,此时太过扎眼,只能匆匆在没锁门的衣柜摸了一件碎花的衣裳套上,又换了一双平底鞋。换完以后我顺路溜出后台,进了楼体间的夹层,踏着铁架梯子攀上了第四层。

  这里直通舞台,与宾客们只隔了一张幕布。方天翼找到了当初参与建筑的师傅,才套出来这么个地方。这里太过狭窄,男人的体型很难挤进来,俞梅也是个高挑的,到最后还是我最合适。

  我趴在只有不足半米高的阁楼层里,木板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身侧的木板上有一条缝,冷风灌进来,我扭头去看,外面阴天了。

  我已经摸到了昨天晚上潜进来放好的狙击枪,我是我们那一级里射击成绩最好的,枪响便不会失手。从枪响到日本人找到这里,大概能有半分钟的时间,这半分钟里我能爬下四楼,守着后庭的家兵被方天翼买通了,我可以混进后庭的宾客和歌舞演员中,再往后就看我的造化了。

  我缓慢地架上枪,身体一一归位,透过准镜去寻朱得光的人头。

  朱得光巧妙地隐藏在亲兵的遮挡下,日本人做过狙击测评,恐怕各个狙击点都被防死了,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步。

  一楼的舞池里传来骚乱,有男人在大声嚷嚷着,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嗔泣。

  在这混乱里,朱得光动了——

  “砰——”

  在更大的骚乱和尖叫声笼罩大厅前,我放下枪往下爬。

  枪是俞梅在法租界的走私黑市手里买的,日本制造,特高课的标配,他们查不到我们身上。方才舞厅里闹的人是方天翼和俞梅,我们昨晚排的戏,方少爷带准方太太跳舞,混乱里有人对方太太上下其手,方少爷为未婚妻讨说法——合情合理。

  只要朱得光露出半个头顶出来,我也能要了他的命。

  我手里都是汗,在我爬下两层楼的时候,会场里的日语正在叫嚷,我听见成队士兵在走廊里小跑的声音。

  在我落地的时候,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脱下碎花衣裳丢进手边洗衣房的布篓里,望门外走去。

  亲兵放了我出门,日本人已经拐到了我所在的走廊上,我快步出了门,穿过后院,往后庭的一排屋子里走。

  外面果真阴了天,风也起来了,刮得我旗袍的裙角漱漱地响。

  我低手抚平裙角,迎面走过来一个像是刚上完厕所的日本军官,我和他擦身而过掀起几片落叶,他顿了顿,拉住我的胳膊。

  “你腿上是什么?”他用生硬的中文问我。

  那是方天翼的飞镖,也是我们的二号计划。庭院里风太大,怕是掀起裙角的时候漏了反光出来。

  军官应当还不知道前厅里出了什么事,只是这会儿身后那队日本兵已经追到了门口,我不能再跟他们耗下去了,等他们碰了头,我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于是我垂下手去,摸上那根飞镖,冲着军官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抹了他的脖子。

  我在他倒下前从他腰上抽了手枪出来,不再往屋子那边跑,拐弯折向了院子的偏门。

  身后尖叫声脚步声枪声一同追上来,我夺门而出,在巷子里转头便看见了霍震霄。

  他正立在巷口,天上有光漏下来,正落到他身上。

  “小苏。”他远远叫我。

  “霍震霄。”我朝他招手。

  他小跑过来,扳住了我的枪。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没事?”

  我点点头,往他背后张望,“没事。你怎么来了?”

  他又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我来救你。”

  我垂着头,把那四个字反反复复咀嚼着。

  那句“我来救你”。

  

09.  

  我们在上海的街巷里奔逃,一如前些天深夜里那场逃亡。

  天上有细细的雨开始落下来,伴着轰隆隆的雷声与车行声,半个上海的日兵都在戒备,此时怕是都要奔我们而来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还该学学怎么骗人。”他微微笑着,捏了捏我的手心,“还不如我小时候闯了祸跟我娘撒谎。”

  我没再吭声,两个人拐了个弯,靠着墙角向追兵放了几枪。  

  “这次我算是回不去了,你们可不许把我丢下。”他一边上膛一边道。  

  我想起来霍震霄在回老宅之前说的那句,“料理完这件事,我便能跟你们走了”。当时我没多想,只觉得他是说一同抗日的事,如今想起来,他该是那时就打定了主意跟着我们去延安。  

  霍震霄啊霍震霄,他心思同眼睛一样透亮。

  “好,不丢下你。”我道。

  我从他背后露出半个身子来补枪,虚虚完成一个拥抱。

  “这么感动吗?”霍震霄一枪打在最前面日本兵的钢盔上,“回去能不能以身相许?”

  “等你什么时候枪法比我好再说。”我的子弹径直切入后面那人的喉管。

  霍震霄轻声叹了口气,我们往后撤着,向下一个街口处跑。

  “你们没有商量好什么后援吗?”霍震霄抱怨着。枪战对我们太不利了,我们只有两个人两把枪,对面是成队的人和弹药。

  “有,但是你哥估计还没找到我们。”我心里算计着时间,援军确实应该到了。我们在上海还是有些人手的,能武装起来一支小队,只怕方天翼和俞梅那边出了什么差错,这才耽搁了。

  雨水这时候整瓢整瓢地浇下来,视野受阻,直到对面的一队日本人放枪我们才意识到被围了半条街了。子弹朝我们扫过来,霍震霄推了我一把,我才将将躲开。

  我体力有些跟不上了,霍震霄也看出来了,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捞起来,侧身闪进了身旁开着的门里。

  这是一栋废楼了,霍震霄把门锁上,拉着我穿过前厅,又穿过庭院,进了后院的门。

  我打量着屋子里积的灰尘,霍震霄在我身后锁了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他身子晃了一下直直倒下去。

  “霍震霄?”我冲过去扶起他,他脸色白得不像话,雨水从湿透的头发上垂下来。我扶他靠着窗边坐下,这才看到手上都是血。

  “没事,别怕。”他还是那两句话,只是声音都弱了下来。

  我发着抖低头看下去,他腰上的白衬衫全是红色的,我伸手去按都堵不上那些血。

  我努力去想什么时候出了差错,画面落在门口时霍震霄推我的那一下。

  好在我们都淋透了,脸上泪混着雨水,再怎么哭他也看不出来,我不想听他再说我喜欢哭鼻子了。

  我撕扯下来裙子上的布料,从他的腰上缠过来,试图做紧急止血。他痛苦地痉挛着,我咬牙勒紧打结,把他发冷的身子抱在怀里。

  “别哭。”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外面传来打砸的声音,我半抬起身子,望见最外面那扇门摇摇欲坠。

  事到如今了,已经没什么值得再顾虑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抹了一把脸,抓紧了手里的枪。

  “他们来了吗?”霍震霄问。

  “快了。”我答。

  霍震霄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腕。

  “我以前就见过你。”他不知什么时候把手里一直握着的枪放下了,蜷在我身边道,“我跟你说过,我是天津军校毕业的。我之前管你叫师姐,因为你真的是我师姐。大抵你心里只有我哥,也听不见我说什么。”

  我没说话。

  “那时候我冲撞了教官,被罚了两天不许吃饭,在宿舍楼下面罚站。不巧饿到第一天晚上就下了大雨。全连队没一个人敢给我求情,你从二楼走过去,丢了一把伞下来。”

  “我手滑。”我轻轻把手腕从他手里挣出来,卸下来枪梭,数着手里的子弹道。

  “对,你是真的不稳。伞正卡在楼下那棵海棠树上,稳稳当当罩在我头顶,一片花瓣都浇不到我头上。”

  我重新把枪梭推回去,上了膛。

  “我可喜欢海棠花了。”他终于闭上眼睛,眼里含着的水没关住,流了两行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儿,“回去和你哥说,把你们家院子里全种上海棠花。”

  “我喜欢你府上那一棵。”他轻声道。

  “回去送你。”我握紧了枪。

  他又伸手过来,把我的手腕握进他手里,摩挲着我的腕骨,“别去。”他缓慢又艰难地挪动着身子,靠来我旁边,“再多陪我一会儿。”

  “你会没事。”我去探他腰上的伤口,又摸得了一手的血,“你会没事。”我咬牙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说话,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发出含着痛苦的叹息。

  “霍震霄。”我叫他。

  他低低应了一声。

  “霍震霄,我一早没喜欢过你哥。只是我……我想着,我不是站在你那一边的,不能拖累你。”

  他没说话。

  我伸出手来,轻轻蹭过他脸上的血污,“霍震霄,你会没事,去他妈的拖累,海棠花和我都是你的。”

  他终于笑了,尽管是极轻的气声。

  “我以为你这样平静,是做好了送死的打算。”他低声道,“我觉得你该害怕的,你不害怕了的话,就是想去死了。”

  我敲了敲他的头顶,“我不害怕,是因为我决定与你一起了,死不死无所谓,你在这里,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

  “我也不怕。”

  

10. 

  我骗了霍震霄。

  子弹打进身子确实是疼的,这五年里我是有多好的运气从没有中过弹,但此时一同还了进去。

  第二扇门被打开时,我出了藏身的屋子,回身把门栓扣上,没去听霍震霄的喊声。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那让我胆颤的声音被雨声压了下去,我提着一把枪,把霍震霄在的屋子挡在了身后。

  我希望我能多拖一会儿,方天翼他们再慢也该到了。

  霍震霄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折在这里。

  他能为了千万人往前去,我能为了他往前去。

  雨太大了,我看不清那列在我面前人们的脸。我只看见他们正举起枪,于是我在那之前比他们更快地举起枪。

  枪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子弹击中我胸膛的时候,身后的嘶喊几乎先于子弹震碎了我的心脏。

  “苏棠!”

  我不知道重伤的霍震霄是怎么爬起来,怎么撞开的胳膊粗的门栓,他纵身扑来,从雨水里捞起我疲软的身子。  

  “苏棠——”

  “苏棠——”

  那年少的英雄一句句吼着,他一人跪在雨里,周身指着他的枪却没一杆敢上前去。

  我抬起手,伸手努力攀上他的脸,手指一根一根抚着他嘴角。

  他紧紧抱着我,胸膛滚烫,像是冷雨中唯一的炭火。

  “看来,我要欠你们家两条命了。”我笑。

  霍震霄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我贴着他的胸膛,我们身上都是厚重的血腥味。

  密集的枪声响起,我流着泪闭上眼睛。

  我想说对不起,却怎么也没了力气开口。

  我在他怀里彻底睡去。

  

11.

  我睁开眼睛,光蒙蒙落下来。

  我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泪很快落了下来。

  有人蹭着我的侧脸,把那些眼泪一点点擦了下去。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

  

  后来等到我能坐起来的时候,霍震霄一边给我喂梅花松糕一边讲。当时最后赶来的是方天翼,那些枪也是他带人打的,他们在包围圈外面困了很久才撕出来一道口子,一路寻着枪声找到了我们。

  “那时候震霄魔怔了一般抱着你,谁也不让碰,我们看地上那么多血,都以为你死了。”方天翼剥着核桃道,扭头望了一眼院子里逗画眉的弟弟,“后来俞梅来了,说你还有救,他才松了手,自己也昏过去了。”

  “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那子弹打偏了,只是想骗他先松手。”俞梅搅着粥,盛了一勺吹了吹,“你是真的命大,只差那么一点点。”

  也许是上苍可怜我们,这世道相逢已不易,相爱更难,想再给我们几年时间,也算是我这些年来所行之事的福报。

  俞梅把勺子递到我嘴边,我摇摇头,望着窗外:“我要树底下那个来喂。”

  

  院子里的海棠花重新开了,粉粉白白一天天开着,渐渐又挂满了一树。日光也在枝头上打旋儿,浮在花瓣上落下来,洋洋洒洒像是小雪。

  霍震霄淋着雪向我而来。

 

     

END.      

  

*关于方天翼。

  世人皆知唐山海,而我偏爱方天翼。方天翼是引我走进民国乱世的一杆枪,他徒手在天津和上海撕开一片白日来,跟着他,哪怕是在南京,心也是稳的。

  

*关于霍震霄。 

  少年子弟,我真的好爱霍震霄。

  算起来黑狐之后我再没看过民国的故事了,霍震霄一双赤拳裸裸热血把我叫回了那场兵荒马乱。

  以后的黑云你来拨开,以后的长枪你端起来,以后的旗和云都你来领。

  我且跟着你,跟去乱世,踏出一条朝天的路来。

  

*关于本篇苏棠

  我想苏棠对方天翼那朦胧的情意很难单方面定义为爱情。她年少追随他,被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过,从枪口下截出条命过,一起喝过酒看过花,嗅过烟流过血。她依赖他,除了父母和长姐以外,离家的五年方天翼是她唯一的依靠。方天翼对她更似兄长和老师。

       而霍震霄不一样。

  她也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所以祠堂台阶下她听着霍震霄那般说,血也一同热了起来,那个时候她知道霍震霄和她是一样的。

  那个人心隔肚皮的年代,能遇上个与自己相似的人何其有幸。

  海棠灼灼,少年人心也灼灼。

  愿他们一同踏出一条青云路来。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请告诉我你看过。希望每一个看过这篇文章的姑娘都能找到自己的光

*下一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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