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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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3: Elevenstars/sy:苏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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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私稿,商稿可约,同圈出本g文合志可约

        我看这篇,像是我自己不是生在了冬末,而是春初,仿佛整个春天的春心都有了去处。阿烬这篇写进了我骨头里。

  我想那么多年的来来去去,都因着十岁时的那场缘,一个撑起胳膊望窗外看,一个昂着头往里望,那些花和风呀,也都在年少里混成了一曲歌谣。这歌谣唱着便成了戏曲儿,多了味道,有了故事,不只是心动了,也有了悲有了愁,有了假面三刀笑里藏刀,连梨涡也都抚平了去。可多年后有人先想起不着调的童谣,再把心摇动的时候,那纯纯粹粹脆梨儿一般的心思就又起来了。那是少年人的爱吗,那是一辈子的爱。

  从此以后,只有<二夫人>。

  我们还有一辈子要去唱。


球球球球酩.:

  #给苏blingbling @苏星星


  #二月红×苏小姐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苏小姐入梨园的时候,九月的长沙城里竟有一半的达官贵人不顾本职事情,坐在丝绒座儿里赏着戏和怀里的美人。长沙的空气带了三分潮,七分的燥,偏生昨夜下了场大雨,从车里下来的时候,雨水溅到苏小姐新买的旗袍上,登时掉了价。


  细鞋跟在羊毛地毯上失去了作为乐器的作用,沈家几个小侄忙从座位上起身,随意寒暄几句,便迎着苏小姐上了座。


  


  北平的苏家是世袭的名门望族,谁人见着这小姐,就要拱手问声好的。哪怕是在这长沙城里,军装的先生见了也得混个面熟,朗声问好。


  苏小姐欢喜穿奶白色的旗袍,绣着黛青色的杜鹃花。美目只一流转,便把目光全留在台上那人身上了。


  


  今个二爷唱的是《霸王别姬》,莲步轻移,唱腔婉转。脸上的油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阴柔中带着他原先那股子厉气。苏小姐从白瓷小碟里素手拈起玫瑰酥,放入口里,鲜香溢开。将嗅觉化作味觉,味道是揉皱了的假花。


  台上那人美目盼兮,一眼却扫到那坐在位上的女子。只一眼,最后一个音结束的就早了。二爷的老戏迷愣了,只当是临时改的唱调。


  


  “要看着二爷出错,还得苏小姐您出马。”张启山从外头进来,携了外头的潮气。苏小姐轻声笑道:“佛爷,副官。”那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大佛爷有这雅兴来梨园?”“自是有的。”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浅浅的挑衅,邪气,戾气,痞气在他身上被藏的严严实实,只有眼中那一点傲在那。


  


  苏小姐没看一会便走了,上了苏家的车。


  张启山这才从桌上把帽子拿起,手套交给副官,迈步直去了后台。二月红对着镜子正在卸脸上的妆,此刻却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启山想着,心该不会随着那素白的旗袍飞到苏家去了吧。


  


  “刚刚苏二小姐来了,你看到了吧。”他靠在门栏边,把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反复摩挲。


  “看见了。”名伶擦去深红的颜,露出白净的脸。二月红长得却是一副书生模样,上三门里就他金盆洗手,也就他为了一姑娘重操旧业。梦里的姑娘来了,他却在台上演着悲欢离合。


  


  “这回要冷到什么时候?”


  “她结婚之后,我就不见她了。”二爷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半晌才开口。“她本家替她觅了门好亲事,对方家底清白,人也无可挑剔。”


  


  “你去看过了?”


  二月红翕动着嘴唇,把那些话儿咽了下去。


  


  


  


  苏小姐还是苏家二姑娘的时候,在长沙的二祖母家读书塾。书塾里清一色的女孩儿,蓝底白布衫,头发黑亮亮的。


  苏姑娘从黄包车里头下来,露出一小节藕白的小腿。白袜上绣了浅红色的花,今儿苏家的车夫告了假,偏生这车又出了毛病。她看着距祖母家不远,就下了车决定走着去。


  


  苏二姑娘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眼睛灵动得很,松软的头发打着卷。走在巷子里头,一双布鞋鞋底绣着花。巷两边是酒肆,莺歌燕舞的。二姑娘也不抬头,踢着前边儿的石子。


  “瞧,好个俊俏姑娘——”一阵流氓哨传来,她心下一惊。忙抬头看去,却见几个壮年汉,约摸是从酒楼里刚出来的,廉价酒精的味道飘满了巷子。


  


  苏二姑娘把包护在胸前,青衫口袋里一柄漂亮的手枪硌着她的腹部。“我家就在前头,我这一喊我父亲定要出来的。”“那你喊,使劲儿喊。”醉汉嘴里嘟囔着一些脏字,一双眼睛浑浊不堪。


  她准备寻个机会把枪掏出来,连忙环顾四周。这枪是祖母临行前塞给她的,一把小小的左轮手枪,后坐力不大,最大的优点就是消音效果极好。


  


  若她叫喊的声音大些,盖过枪声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苏二姑娘便扯着嗓子准备喊,结果一开口又不知道喊什么——“非礼啦!!!救命啊!!!”只能这么喊了。


  她的手已经摸到枪柄了,只要那枪口往那人头上一顶......


  


  却只见一翩翩少年郎从酒楼上沿墙而下,衣袂飘飘。苏二姑娘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看那人,看不真切。这英雄救美救得也忒及时了,她把枪塞回腰间。那人身手了得,没几下酒气就成了血腥味。他的拳头确实厉害,血从那几人的嘴里涌了出来,喷了满地的血花。


  “多谢。”苏二姑娘拽着裙摆,冲那人点一点头。那少年抿了唇瓣,只浅笑一声。“举手之劳。”他身着长袍,身上有几处沾染了女人的胭脂。有些许眼熟,眉目之中藏着雾。姑娘对着他的背影暗暗想着。


  


  苏姑娘没把这一邂逅看的多重要,只是觉得让血染了新买的白袜有些不值。苏家的老佣人前来应门,见了她立刻开了门迎她进来。


  


  长沙城的太阳艳得很,苏二姑娘上了几天学便想着出去玩。小吃沿着街道一字摆开,烟火气把孔孟从脑海里赶走,弥漫着的都是臭豆腐,炸土豆这种小食的味道。女友拉着她从城北逛到城南,买了满怀的小饰品和精装的书本。


  她回家时脚底生疼,心想着下次再出去时得仔细着些。


  


  再去上书塾时,苏姑娘饶有趣味地听着隔壁的戏班子练嗓子。她写了张纸条,就在刚买的花笺撕了一条下来,丢给了隔着条走道的女友。姑娘的蝇头小楷不过是绕着弯的问:“这戏班子几时开演?”


  女友回的倒是快:“就在离的不远的梨园,你若真想去看,我这周得了空就去你家寻你去。”


  


  苏二姑娘这才一扫早起的不快,折了纸飞机趁先生不备投出了轩窗去。


  女孩儿家的笺折成的纸飞机,浑带一股子雅气,绕过院子里的槐花树,打个弯儿像失了力气似的,眼看着就要落到满园杜鹃里。只一阵风吹来,又送上了天。彩蝶乘着风翩然而至,戏班子练曲儿的停了动作,直盯着那月亮般鹅黄的闺中物件落到少班主怀里。


  


  “二爷好不风流!”一群男孩儿笑着中心的青衫公子哥儿,那人却不恼,沿着折痕摊开来。那纸像是识得主人,温顺的躺在他手心。


  姑娘寥寥数笔,在拐角处画了个旦角。


  


  “今个我请吃酒。”二月红心生一股欢喜,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姑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股子陌生的情愫,藏在他笑起来时浅浅的酒窝和满目柔情中。


  他把花笺折了又折,夹在一本厚厚的笔记里。


  


  


  


  苏姑娘在北平的故事这却告了段落。祖母年迈,再加上北平动 乱,仇富的黎民百姓恨不得要将苏家万贯家财全做了土才心满意足。苏家掌事的心一横,为保着幼女平安,连夜差人替她把一切安排妥当,寄住在这红府里头。


  祖母替她把包袱收拾的井井有条,但凡是能用的上的全塞了进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身旁几个丫头都发了誓才走。苏二姑娘那时候不知道,这时局动荡得很,乱世里一朵野花都能给扣上罪名。


  


  她且在红府住下了。


  红府的小少主那几日不见踪迹,她问丫鬟也只得到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幸而红府从上至下对她是无微不至,祖上和苏家是世交这一说法也在几日间得到了验证。


  


  远在深山的二月红不知家中来了个水一样的姑娘,刚从墓里上来,身上灰都未掸却,小厮就弓着腰来报,苏家府上的二姑娘来借住了。


  二月红眉头一皱,厉声问道:“哪个苏家?”“京城做军火生意的那个苏家。”小厮不知怎的,见少爷动了气,立刻唯唯诺诺答到。


  


  二月红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头,拿灰白色的帕子细细的将葱白的手指擦了干净。


  故事必须从头说起。


  


  


  有年九门里出了不小的乱子,好几家沾了边的已经青黄不接。二月红跟着父亲逃到北平,唱戏为生。后来又被接到苏府——缘这苏家老爷和红府祖上是有交情的。


  苏家有两个姑娘,家主邀着一块玩。二月红那时不过是十来岁,模样还未长开,但只遥遥看着,便让人不由得惊叹一声——“好个俊秀的公子哥儿!”


  


  那两个姑娘出落得煞是好看。苏家二姑娘尤其让人称赞,羊脂玉一样的肌肤,雁颈探出窗外,瞧见他慌忙扯了帘子。脆生生地叫着“红哥哥”,互相作了礼,一双掬了乌云的眼瞧他几眼,又笑了。


  二月红找不到语言形容她的眼睛,那眼睛望着,就像要许你如梦的柔情与岁月。


  


  而后的时日里,他的眼里便只装的下她了。


  她习字时习惯拿下等的纸垫着,下人送来毛毡,她一一谢绝。笑的时候牵起嘴角一个梨涡,让人想要求着她笑一辈子,去咬浅浅的凹陷。凹了她满眼的零碎笑意。有几缕乌丝从鬓边逃出,她用左手中指微微一挑,转过脸冲练功的他一笑,少年郎就羞红了脸。


  


  二月红想着,日子这么过也是可以的,不回长沙城也是可以的。硝烟弥漫的岁月里,他拖着腮看着苏家二姑娘藕粉色的衣裙时而躲在花丛后,时而在秋千上起舞,时而在他面前转出一朵花儿来。


  他不敢望她的眼睛,不敢看她眼睛下那颗泪痣。每当姑娘软着嗓子,落下几个娇俏的话音来,那颗小痣就在她眼底撒着娇。


  


  光阴婉转成曲,青衣的旦坐在花下的石阶上,湖蓝色衣裙的姑娘鸦黑的发上簪了垂丝海棠。人比花好,情意萌芽在不可名状的感情当中。友情是稚嫩的爱情最好的伪装,抽丝剥茧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一年,长沙城内来报,请红家家主回城。那段时间里苏家二姑娘害了病,隔着木门都能听见姑娘细细的咳嗽,像是要把命咳出来。


  二月红于心不忍,端着深褐色、苦洇洇的汤药往往还要在怀里揣几颗水果糖。姑娘含着苦涩,他就递上捂化了的糖,甜蜜藏在舌底,他笑起来的酒窝不会假。


  


  长沙城那边送来了上好的药丸,二月红的父亲把一盒云纹包装的抱龙丸递给他,他摩挲着纹样,觉得实在是好看。像小蚂蚁在指腹上爬——苏姑娘咯咯笑着,眼睛弯弯像月牙。她靠在安神枕上,发丝松软,蜿蜒在刺绣上。


  二月红害怕听见她夜晚的咳嗽声。他宿的客房离这姑娘的院落很近,每天深夜的时候,她未断的咳嗽声割破黑夜,每一声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白日里瞧她咳嗽时小小的胸膛起伏,眼睛周围一圈绯红。抱龙丸说是对姑娘的病有好处,二月红心想。无论多珍稀的物件,不及你矜贵。小男孩摊开日记本,由着墨水洇湿纸张。


  


  他写完一天的琐记之后恍觉有人在门口徘徊,借着房内的光,他看着窗户外的男人抱出一个盒装的物件,窸窸窣窣的声音尽数传入他的耳朵。该是下面的佣人搬东西吧。他常见到夜里苏府还在运作,也就不以为意,熄了灯。


  


  第二天他收好行囊,依依不舍地登上了绿皮的老火车。苏家的人随着火车的驶离从点变成线。


  后来二月红没有机会再去北平,只是听别人说苏二姑娘落下了病根,怕是好不了了。他拽着人家的袖子问:怎么回事?


  


  “说是有一年吃坏东西了。挺稀罕一个物件……但和这姑娘的药性相冲,第二天就彻底病倒了。”那人颇不耐烦。


  “抱龙丸?”二月红感觉到热血冲上头顶。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二月红颤抖着回到家,吐到胃里没有任何东西。


  


  


  他的手指在火车窗上留下余温,窗外的风景变成色块,变成线。他又想起那年的秋天,姑娘咳的喘不上气,却还要在花笺上勾着他的词儿,笑着从窗台递给他。


  他不敢去想那抱龙丸之事底下是什么,从那时候起,他和家主就一直不合。他总觉得这趟火车回的不是长沙,回的不是他熟悉的家,而是一个无底的洞。他害怕自己踏错了一步,这一生都要断送在深渊最底。


  


  他害怕去见苏二姑娘,他害怕去北平看满天飞的风筝。他害怕遇见摊子上绣着花的水粉色缎子,他害怕看见酒楼的妓梳着和她一样的发髻,害怕他父亲递来的每一样东西。


  


  幸而,苏二姑娘在他回到红府之前就回了北平。原因无他,只是病情实在不适宜,她等不了他了。


  很多时候二月红在台上唱着戏,余光都会瞟到台下,去找一个影子,像一个姑娘,弯着眼睛注视着他。但他没有,他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盼着平安喜乐降临在她。


  


  


  苏小姐后来确实和他恋爱了。


  她那时二十岁,所有人都说苏家掌上明珠是个病秧子,二十岁第一次面对整个北平的豺狼虎豹,却让军阀硬汉软了肠子。她丝毫不娇弱,甚至五官带着邪气,挲着媚气,抛落几个克制的笑声,泪痣平添羊脸妩媚。


  


  北平城以苏家为中心,话题开始倾倒。


  军火世家的小姐,满京城咂舌她的身价。穿着暗红色的刺绣旗袍,签下单单生意,家产化作银元和企业流入她的口袋,流入她白色的皮草里,闪着光。到底是衣衫衬她还是她衬衣衫,到底是她的病让人怜爱还是她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她的身价还是她的才情和对金钱的敏锐让话题发酵,让所有人拱手拜见一个姑娘,称她为小姐,抬举她的容貌?


  


  她的战场从北平到长沙,烟斗里的灰积了又倒。咳嗽时整个身子像风中的芦苇,眼圈一片绯红。没有烟草怎么活,怎么负担起整个帝国?


  上头的压力把她压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她反而认为她最风情万种的时候,是在台下抽着烟草听昆曲,听柳梦梅。湖南的梆子戏很著名啊——张启山笑着说。那佛爷引荐引荐?她收了白纸黑字的合同,眼睛弯成恰当的弧度,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苏小姐要的东西常常都得不到。


  一件洋裙,一条素白的手绢,北平街上的一枝桃花,烟草。以及红府的二月红,她这样想着。她还想去看两场约定好了却没有看的戏。


  二月红临走前还说要给我唱《牡丹亭》。她嘲笑着自己,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人家现在是名伶,不独为她唱戏。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锦白色的旗袍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轮廓,素手拈起玫瑰酥,望着台上行云流水的人,粉墨晕了他的五官,但在那一刻她脑海里破碎的回忆拼凑起来。


  


  十岁时院子里练嗓子的男孩,十四岁沿壁而下救她的少年,十五岁戏班子的唱腔。他和她彼此疏远,又慢慢走近,擦着肩膀掠过彼此。


  她想要咳嗽。她感觉到胸腔下不平常的起伏,有什么东西要逃出来——不只是喉管里的尘。不是戒了烟草的痒,是有人的指甲在她心脏慢慢地刮着,苏小姐如痴如醉。她的发丝几乎就要垂到眼前,她却忘记撩到耳边。


  


  张启山抿着茶,到底是一言不发。


  


  由着爱人们去吧。管他们是先接吻还是先牵手,管他们是不是藏起了自己的恐惧去拥抱彼此,管他们去的是电影院还是梨园,管谁的经济实力更厚,管谁的压力更大。管谁的良夜熬在药里,管谁从十三岁就开始满城打听能治咳疾的药。


  


  二月红从那之前就金盆洗手了。几乎是他刚刚可以自己营生的时候,他再不下墓。张启山可惜,但可惜也没用,因为他知道他的爱是什么——是一碗药。只有需要的人才会视若珍宝,没有病的人从不会认为有什么价值,甚至是一个人的命根所在。


  他们很是恩爱,挽着手去挑胭脂水粉。齐铁嘴有回得了外国来的戒指,小小一个,上头镶着鸽血红。二月红第二天就来讨,说是自家姑娘喜欢得紧,拿不到可得闹呢。没法子,拱手相让。后来张副官有回闷闷地说,让他们家佛爷去寻对戒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借口。


  


  知道的人都以为没过几日,就可以改口叫“红夫人”了。谁知道这个名讳被人打断了一下,就彻底打死了。今后都是“苏小姐”,改不回来了。


  


  二月红听见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去找了张启山和之前盗墓的朋友。他把洗手的金盆打翻了。


  每天他听见苏小姐的咳嗽声时,那声音就是利刃,凌迟着他的良知。他总想着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好来弥补那个错误。他准备娶她,他知道她欢喜西洋的形式,他想,好吧,那先求婚吧。


  


  下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有家人有奇药,能医苏小姐的病。之所以放这个消息给二月红,只是想要他去掘湖北的一个墓,去拿一样东西。到时候各取所需。


  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答应。


  


  二月红离开的时候,心里暗暗打算道:等我回来,把她的病医好,我们就成婚。


  


  他回来了。在长沙城的一个阴雨天,梅雨季节的风裹着他,吻着他。他把药煎好,拿着碗送到苏小姐唇边,润湿她苍白的嘴唇。他还像之前那样,拿出焐化了的水果糖,低头吻她眼睫下的泪痣。


  苏小姐没有微笑,甚至眼底几度冰凉。她把糖压在舌下,趁他转身的时候把糖吐在擦嘴的纸巾里。她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头顶,有人在她心里敲着钟——咚咚,咚咚。


  


  说来也怪,苏小姐病好全了,梨涡却消失不见。


  


  没过几天,成双成对的戏子和千金彻底分离。他们中间是一条鸿沟,苏小姐在这头,穿着湖青色的绸衣,嘴角下撇。二月红在那头,握着成双的戒指,捧着鲜红的玫瑰。


  


  


  苏小姐托着腮被奚落的像个筛子般颤抖的时候,她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软弱。她明白父亲的责备是为什么,她懂这是出于爱,所以她可以痛哭一场后再去商场磨炼,再用蔓越莓画出的唇里吐出的字眼去赚来生意。


  但她不明白二月红为什么要爱她。那天她头一次问出口,以极轻极温柔的口吻问,二月红,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愧疚?


  


  她以为他会弯着唇角,漾着酒窝立刻回答说,我是爱你的。结果他放下瓷碗,垂着眼睛不说话。


  好差劲啊。苏小姐扭头去看珊瑚色的帘子。帘子外是春天,帘子内是冰窖。她喉管里少了一些东西,这时候却突然胃痛了。痛到钻心剜骨,从血管一路割破到泪腺,他说对不起。苏小姐狠狠地揪着棉被的边角,把花揉皱,把药的苦涩想象成是玫瑰酥。她咬着牙,听见他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像被击落的黄鹂鸟发出的哀鸣。是外人买通了我家的小厮偷换的抱龙丸,你没必要自责。


  接着,她吸了口气,说,你走罢。


  


  他走了。


  那天她没有含一块糖,闻见药的甜味,让她直作呕。


  


  


  


  苏小姐离开长沙城的前一天,张大佛爷谴人送来一张邀请函。她把发丝拢到脑后,答话时声音如黄鹂鸟般清脆。“好呀。”她弯着眼睛,两轮没有任何光芒的月亮缓缓升起。


  


  满柜子素色的旗袍她一概抛弃,手指摸到一件珊瑚绒的黑裙,上面绣着展翅高飞的仙鹤,苏小姐很喜欢这一件。西洋的款式和民国的仙,她总是把这件放在衣柜最底。玻璃瓶里插着粉红色的蔷薇花,既然是张启山做的局,做客人的没有不带礼物的道理。她到花园里采了一束蔷薇,沾着露水,用水红的丝带简单捆住了。


  长沙城暗波涌起,却没有一股爬到苏小姐身上来。她知道这是看在哪位的面子上,但她不在乎。钝痛痛久了,就只有钝了。


  


  藕白的小腿探到车外,细长的鞋跟再一次没入泥水。她抽出纸巾擦拭小腿肚上的泥点,打着一把黑伞进入场子。张启山还是一声绿色的军装,站在那是一株小白杨,收过蔷薇花,笑着寒暄几句,便迎她入内。


  里面都是军装的先生。这是一场舞会,关于脂粉金钗和铁骨铮铮。苏小姐把伞递给随从,微笑着步入枝状灯之下。灯红酒绿,高脚杯里盛着暗紫色的液体,白酒装满了小杯。侍者端来银盘,苏小姐只拣了个酥饼。


  


  当真是个资产阶级的联谊了。她笑着和齐铁嘴说,对方扶正了圆眼镜,嘴里的挖苦又是连珠炮的来。苏小姐离了他,也没有跳舞的兴致,本来来赴宴也只是为了不拂他的面子,只一个人闲走。


  她看见许多军帽在她面前落到胸口,许多先生弯着腰,问她要不要来一曲。他们的领带扎在领口,平白让人生出一副勒痛感,苏小姐一一谢绝。


  


  她慢慢地挪到光线照不到的走廊里去。直到她察觉到灯光在她身上再没有灼烧感,她才停下后退的脚步。手里的酥饼早已经被揉碎成渣,苏小姐把碎屑撒在瓷砖上。她看见窗外院落里的海棠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裙。忍不住笑起来。


  从北平整个的被洋人沿着缝隙翻过来开始,她见过许多像这样的事情。穿着层层蕾丝点缀的洋裙的东方女人,西装革履吃饭时下意识要挪辫子的男人,心意不兴叫“我爱你”而是“I love you”。她没见过轮廓立体的外国人弯着腰去拜祖宗的宗祠,自然也没见过谁穿上长衫,谁裹上旗袍。打仗打不过人家,文化还要去弓着腰求人家指教。


  


  苏小姐一边走一边想。


  整个走廊静的像海王星的梦。月光透过窗棂倾斜进来,她的高跟鞋是最锐利的武器,哒哒,哒哒。一会被阴影包围,一会又在月色下露出惨白的脚背。她忽而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却能听出来是铿锵有力的。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苏小姐心想,算了,明天都是要走的,满足一回好奇心也没什么不好。


  


  她愈走近,声音就愈清晰。走廊很长,她没看见有光,但确认了那里绝对是有人的。是婉转的唱词,声音拉的很长,在墙壁上蔓延,吐字的清脆感像是在咬生菜。苏小姐继续向前走,这调子太熟悉了,熟悉到她连眼泪都克制。


  


  她听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故事。


  


  杜丽娘和他门不当户不对,却又暗生情愫,怀春而死。柳梦梅掘墓让她还魂,而世间却不承认这桩婚。他们负隅顽抗,即使世界和他们背道而驰。


  杜丽娘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受束缚的人,即使礼教要她往笼子里去,她宁愿削自己的骨做钥匙,也要逃脱这牢笼。苏小姐也不是一只金丝雀,她是海东青。旗袍的岔越开越高,水红色被世界的一盆污墨染成黑,她后来好几次想回头,可无论怎样也没办法把自己塞到十几岁想买却不被允许的绯红洋装里去了。


  


  苏小姐扶着墙往前走,有个人影绰约在那儿,水袖如流云,只一甩就如涓涓细流,让人看了也欢喜。


  她翕动着唇,小声的跟着唱起来。声线嘶哑,每一声都在哽咽的边缘。那人的唱腔依然漂亮,打磨过的瓷釉也不过如此。


  


  苏小姐第一次听到这首昆曲的时候,还是十岁。她坐在窗边抄着道德经,鬓角的汗水顺着轮廓往下流。她把毛笔握在手里,感觉像握着布满荆棘的玫瑰。刺扎到她手心里。


  远远的,她听见院落里有人在唱曲子。声音由远及近,她从藤椅上站起来,撑着身子去看窗外。突然撞上一片艳阳,乌云里拨出的新生的太阳,黄澄澄的像太阳。她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在直愣愣盯着男孩。二月红也愣了,黄鹂一时间被掐住了咽喉。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心动的前兆。


  


  苏小姐此刻哭的梨花带雨,二月红眉头一蹙,但还是唱了下去。他流转到她面前,注视着刺猬一样的苏小姐生生把刺折断。她一边哭一边笑,梨涡又复苏,苏二姑娘又复苏,她在她被腰斩的地方又接回来,二月红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无论北平还是长沙,都要拱手叫她“二夫人”。


  他来是为此,来是为她。


  


  他答应过她的,要为她唱完整首《牡丹亭》。


  唱一生也无妨,唱到鲜血淋漓涌上喉管也无妨。他们之间有一些话堵在嗓子里,两个人都不说,又把对方扎的血肉模糊。


  


  


  没关系,没关系的。


  既然说好了,他就一定会实现。


  


  苏小姐就是他心里开出的爱尔兰玫瑰,长在戏子心里的猩红。他感受到她每多笑一下,那玫瑰刺更深入他血肉一分。直到他的心脏被簇簇玫红覆盖,直到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心里没有任何的愧疚,他只是纯粹的爱着她。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


  


  


  


  迟到的生贺,只希望星星一样闪耀的姑娘平安喜乐。今晚请做个好梦吧,就当三月也有你的二月红。


  晚安啊。


  


  


  


  


  


  

标签:老九门 二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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